今年的冬天來得早,一波接一波的冷氣團,將氣溫節節逼
退,站在陽台上,他凝視著大度山頂,低聲的說:『 今夜
妳來了嗎 ? 』冷風颼颼的拂過他的臉龐,寒意驅不走他溢
滿雙眼的期盼。點了根菸,探出身子,他將雙手靠上陽台
。遠眺著社區大門,恍惚間,他像是又見到她,騎著車,
緩緩的繞過了管理室,揚起頭見到他後,臉上帶著笑的舉
起手輕快的朝他揮著。
那是去年秋末的事了。
* * * * * *
升上醫學院六年級,他搬到了離實習醫院近的地方住。十
幾棟大樓自成的社區,儼然是個小商圈。見習醫生的生活
跟在學校的日子沒什麼兩樣,反倒是有些時候他還會偷懶
,連一大早的Meeting都沒去報到,躲在被窩裡睡得飽飽的
,下午再吆和幾個同學,到附近學校打籃球,生活過得著
實愜意。
見習醫生所接觸的病人實在有限,除了醫院安排的教學課
程外,就是醫師所指定的病歷報告。他不算是個勤快的學
生,常常是拖到最後關頭,才在繳交期限前夕,徹夜通宵
的趕報告。認識她是在那個他剛寫完報告的星期天清晨。
秋末,天氣頗好,不上班上課的日子,平常熙熙嚷嚷的社
區顯得沉靜許多。方才腦力激盪過度,因此,僅管熬了一
夜,他還是顯得精神飽滿,沒有半點睡意。
打開Modem上了網路,他想殺殺時間,並期待能添點睡意
。在BBS站上晃了晃,上站的人不多,泰半的人都還好夢
未醒吧!讀了幾個版,沒什麼新鮮事,因此,他晃到了站上
始用者名單,隨意的看著上站的使用者。
Baby這個ID引起了他的興趣,他試著呼叫她,不一會兒,
她便接受了對談要求。這便是他與她第一次的接觸。那天
,她說他打字速度慢,因此,要了他電話後,便撥了電話
給他。他是先喜歡上她聲音的,他想。細細柔柔的聲音,
讓他聽起來覺得很舒服。那通電話,從清晨聊到了日暮,
連午餐都錯過了。
近十個小時的長談裡,他曉得她是附近學校的學生,剛升
上大三,唸的是國貿。天南地北的聊了許多後,她沒來由
的問他的戀愛史,他吞吞吐吐的顯得有些顧忌,她則是笑
著對他說:『 用不著擔心,我們又不認識。』
他想了想,她說的也是,便同她說了他的初戀。幾天以後
,她在他的信箱裡丟了封E-Mail,他一看,竟是自己的故
事,他這才相信她說的:『我用不著打工,我是靠敲故事
賺錢的。』往後的日子裡,她常會在夜裡給他電話,有時
候聊著學校的趣事,有時候是問他些疾病的問題,多半都
是跟氣喘有關。日子就這麼過了,誰也沒問起彼此的姓名
,直到有一天,她打電話找他,卻在聽見他室友的一聲:
『 喂! 請問找誰?』給愣住後,她才知道,他叫阿彰。而自
己只給了他一個姓,告訴他,她姓黃。時序漸漸的走入冬
季。
她怕冷,夜裡常在電話那頭喊著:『 好冷,我快死掉了。』
他總是笑著對她說:『 妳太誇張了吧! 今天天氣很好,我還
穿著短褲去打球呢!』而她,總在聽完他的話後,輕輕嘆了口
氣說:『我跟你不一樣的。』幾次後,他感覺出她語氣裡透
露的是無奈而非玩笑,追問著她時,她又一掃陰霾,口氣回
復輕快的答說:『 騙你的啦! 笨蛋。』
他收到她的第一份禮物,是在她依他的故事寫成的短篇小說
錄取後,領到稿費後幾天,她送了他一套淺黃色的運動服,
說是給他打球穿的,還有一包三件裝的內褲。他後來想起,
原來自己常在電話裡頭對她說:『天氣不好,衣服不容易乾
,連內褲都不夠穿了。』同她第一次碰面,他便穿著那套她
送的運動服。那天,他和幾個同學在她學校的上籃跟她學校
的男生鬥牛,她悄悄的來到場邊觀戰。
他原沒發現,直到他那個準投不夠,又用力過度的籃球從籃
框上彈到她跟前時,他才注意到她的存在。她彎下腰撿起了
球忍著笑的看著他跑過來要球,在他接了球道過謝,轉身離
去時,才在他身後笑著說:『不客氣,笨蛋。』他愣愣的轉
過身,認真的看了她一會,才小心的問著:『超級大騷包 ?
』她朝他點了個頭,他便像是個被當場逮著的嫌犯,不甘心
的嚷著:『喔! 不公平,妳怎麼可以偷偷的跑來看我打球。』
他一直信心十足的同她說:『放心,哪天在妳學校附近遇到
妳,我一定認得出來的。』根據她的自述,他便常在到她學
校附近的商店活動,留意著每一個像她自述模樣的女子。她
告訴他說她有著一頭及腰長直髮、愛打扮得像個小騷包、喜
歡吃巷子裡的炒鴨肉麵和大學之道入口處的彎豆冰。對他的
自信滿滿,她顯得頗不以為然,還對他說:『你的反應這麼
慢,怎麼可能?』
因此,他便同她打賭,誰要先認出對方,另一方便得認輸請
客。那天,同他一起打球的同學,在他滿懷歉意的說有事必
須先行離開時,便揶揄的用著在場人都聽的見的音量說:『
好小子,原來找我們打球是個幌子,泡馬子才是正事。』他
後來才知道,其實他並沒有輸,是她耍了點小聰明,讓他穿
著她買的衣服在籃球場便是跑跳著,那麼亮眼的顏色,一眼
便能認了出來。那天過後,她便成了他住處的常客。
一開始,是室友和上下樓的同學找吃火鍋,他到她學校附
近的超市採購,遇著了她,便邀她加入,漸漸的,他會在
趕不完報告時向她求救。 然後,她成了他生活裡不可或缺
的一員,末了,他順理成章的人前人後喊她「老婆」,她
便成了他的女朋友。
他常覺得她是座豐富的寶藏,識得她越久,便能見到她不
同的風貌,挖掘出更多的驚喜。她是個萬種風情的處女座
,時而嬌俏,時而成熟,唯一不變的,是她的心細。
她會在他每個必到參與巡房的清晨,電話喚醒他,提醒他
不可以賴床。也會在他母親打了幾通電話抗議他太久沒回
家後,訂好了火車票,催促著他該回家一趟。最讓他印象
深刻的事,便是在他參加預官考試的那段日子,每天陪著
他唸書,回到家後,還不忘打電話叮囑他一定要照進度唸
完,甚至在他焦急的發火,對著堆滿桌的考古題發難的對
她說:『每次的大考,書唸得越多,就對自己越沒信心。
』時,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,用著堅定的語氣對他說:『
我對你有信心。』他後來常想,他能考上醫官,她功不可
沒。
他原以為,她是上蒼賜給他的恩典。因此,早認定了她是
此生的唯一,將來要與她「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」。如果
沒有發生那件事,一切該是如此。農曆春節,她早早就幫
他訂好車票,要他提早回家過年。五天的春節假期,沒有
她的陪伴,讓他覺得度日如年。因此,過完年,他便迫不
及待的揮別南台灣故鄉,回到有她的城市-台中。氣溫低得
出奇,但也造就了台灣難得一見的雪景。
大年初四,他回到台中便給她電話,她訝異的在電話那頭
說:『這麼早回來,是要帶我去玩嗎? 』他隨口就答:『
對呀!帶妳到合歡山去堆雪人。』他一直將她說過,想親自
堆個雪人的事端在心上。她開心的在那頭大叫,不一會兒,
便對他說:『好,我們今天就去,你等等,我穿好衣服,
馬上過去找你。』
他掛了電話,想見她的念頭絲毫未減,於是到陽台上去等
她。抽完了一根菸,他便看見她,穿得一身雪白,耳上掛
著他送她的淡藍色耳罩,騎著摩拖車緩緩的繞過管理室,
朝他的住處而來,見他在陽台上,開心的揚起手向他揮著。
那天,他帶著她趕上了春節的賞雪活動團體,坐在巴士上
,她樂得像隻小麻雀,吱吱喳喳的計畫著她要如何堆個漂
亮的雪人。到了山下,下了巴士,半山腰上一片雪白,她
冷得將手捧在嘴前呵著氣,不再言語。待他發現了她的沉
默,偏過頭去看她,只見她紅著眼眶,眼角噙著淚水,貪
婪的看著四週的景緻。
他一個心驚,心頭閃過一抹不祥,趕忙的將她攬進胸前,
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淚,輕鬆的說:『 傻瓜,用不著這麼
感動吧! 』她低下頭躲進他懷裡,臉埋進了他的大衣,悶聲
的說:『 人家太高興了嘛! 』
不遠處的計乘車司機,扯開了嗓子喊著:『上松雪樓,還
差兩位。』他拉著她小跑步的迎了上去,搭上了加了鍊條
的計程車往松雪樓出發。走在佈滿皚皚白雪的步道上,她
又恢復了先前高昂的興緻,直到松雪樓近在咫尺,她放開
了與他交握的手,往前跑了幾步,低下身子,隨手抓了把
雪,做成了個雪球,朝他喊了聲:『接好。』便把雪球丟
向他。
爾後,他們就像兩個玩性未泯的小孩,在雪地裡打起了雪
仗。不一會兒,她放棄了攻勢,雙腿一屈,跌坐在地上,
然後轉過身,躺平了身體。他趕忙來到她身邊,蹲下身子
,輕拍著她的臉頰,擔心的問著:『 怎麼了?妳別嚇我。』
忽然,她張開了眼,皺著鼻子對他說:『別吵,我正在體
會藤井樹(日劇電影「情書」女主角)的心情。』他這才鬆了
口氣,也學著她,併躺在她身旁。
一切彷彿靜止,他似乎也同她懂得了藤井樹的心情。她輕
咳了幾聲,他便要她起身,免得染了風寒。她坐起了身子
,開始堆起雪人,他加入了她的行列,幫著她堆了一個大
一個小的雪球。看著雪人的雛型完成,她開心的吻上他的
臉頰,然後脫掉身上禦寒的衣物,裝飾起雪人。
她幫雪人戴上他送給她的耳罩,圍上了她鵝黃色的圍巾,
再從口袋裡掏出了兩顆金莎當做雪人的眼睛,問他要了根
菸,用口紅塗成了桃紅色,當做雪人的嘴巴。看著她忙得
不亦樂乎,他也感染了她的快樂。架好了三角架,他喊著
要幫她跟雪人合照。她不滿意的搖搖頭對他說:『 不行,
還少了鼻子。』便往遠處地上躺著幾枝枯木的地方跑去。
他就著鏡頭,捕捉著她的身影。她撿了一根樹枝,往回程
跑了一段路,便開始咳了起來,越咳越烈,不一會,便跌
跪在地。他以為她又調皮的對他開玩笑,便朝她嚷著:『
快起來,別想再嚇我。』
只是,她的身子漸漸的佝僂,透過小小的鏡頭,他看見她
的手困難的在口袋裡探著。他見情況不對,丟下身邊的照
像機,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她。『藥....不見了,快幫我找。
』她困難的對他說。『 什麼藥? 妳放在哪裡? 』看著她急
促的呼吸,他意識到事態的嚴重。『 噴劑.......我的支氣管
噴劑。』她開始漲紅了臉。他倏的明白,原來她有氣喘。
氣極敗壞的對她說:『 妳怎麼不跟我說 ?還讓我帶妳到這
裡來。』『 不要生氣 .... 我好開心呢!』她扯了扯他的袖口
,喘著大氣的說:接下來,一切發生得讓他措手不及,她
喘不過氣後休克,他邊幫她做CPR,邊向身旁的遊客求救
。一位好心的救難協會計程車司機,掛上了警示燈,一路
飛車送他們到了醫院。還是遲了,他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
她在他懷中斷了氣。
他不置信的對著無奈的向他搖頭的急診室醫生說:『一定
還有機會的,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放棄她。』醫生只是
輕拍他的肩頭,沉默的離去。
當他帶著一顆破碎的心,跪在她父母面前請罪時,她的父
母反倒是忍住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,寬恕的對他說:
『 一切都是命。』陪她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路,他再度搭
上車, 一路上輕喚著她的名,去了一趟合歡山。
景物依舊,白雪依然皚皚,只是,他同她堆的雪人已經被
後來的遊客給破壞了。她的鵝黃色圍巾,還有他送她的耳
罩也不見蹤影。他在原地徘徊了幾回,驀然,腳下踩了件
東西,他低身拾起,頓時百感交集,那正是她的支氣管噴
劑,出事那天,就是因為缺了它,她才會香消玉隕。
他握緊雙拳,憤恨的向天吶喊,悲憤的的喊聲繞過山谷,
又回到他耳邊。手上的菸燃盡,燙了他的手,也喚回了他
出走的心神。過了今夜,他將搬離此處,回到南台灣等候
兵役通知。往後,他再也沒有機會像今天這樣,靠在陽台
上,回憶著她的點點滴滴。走進屋內,書桌上擺了張照片
,正是去年她和那個她還未完成的雪人。照片裡的她,正
燦爛的對他笑。
這一年來,他每天總會對著照片輕聲的問:『 今夜妳來了
嗎? 』他記得她曾對他說過:『要是哪天我突然死了,你
不要傷心,我每夜會來看你,但是,我不會嚇著你的,就
偷偷的在陽台上看你,你可不要拉上窗簾,那我就見不到
你了。』越過陽台望著滿天的星斗,他彷彿見到了她的笑
臉。今年的冬天來得早。
好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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